1
偶尔,会想起李医生。
想起他的时候,有遗憾,也有怀念。
偶尔。是在看到一张过去的CD时,是我过生日时,是看到QQ上他灰色的头像时,是身体的哪个部位不适想找个专业人士咨询时……
最近一次想起他,是搬家收拾东西,看到一块刻有他名字拼音缩写的镇尺。
什么时候送给我的 已经忘了。镇尺是大理石的,应该是他自己用什么下角料做的吧。
如此数算起来,想起他,也是件经常的事儿了。
虽然生活在同一个城市,我却足足有十年不曾见过他。
李医生去世的消息,是在前同事儿子的婚宴上得知的。
微醺之后,从蓝海大酒店出来。下午两点钟的阳光洒在身上,温暖而真实。
站在街口跟同事告别,约下次见面,得知他住在靠近罗庄的某个小区,想起什么似的,随意说道:“李医生好像也住那里 !”
李医生是我们共同的曾经的同事,当年在工厂时的厂医。
他用很怪异的目光看了我一眼,然后指了指地面:“李医生,现在……”
我一惊。
“啊”了一声,直到反应过来他要表达的是什么意思。
“什么时候的事 !怎么回事 !”
就那么猝不及防地,知道了一个熟悉的人已经不在人世的消息。
阳光明晃晃地愈发刺眼起来。汽车喇叭声、人流的嘈杂声,空气流动声都大了起来。
我一边步行走回家,一边想起:书橱里还有当年跟他借的CD光盘,一直说要去还给他。
春节前还在QQ上跟他聊天,说要去还CD,得知他搬家了,在小区里开了个诊所。当时还很替他高兴——终于自己创业了,干自己的本行,治病救人,儿子也读了名牌大学……终于苦尽甘来了。
他问我大概什么时候去,我说春节放假吧。
放了假就是各种忙,各种的假期安排,包括旅游。CD依然躺在书架上的一个塑料袋里。
一晃,就又快到了年底。
人到中年,日子过得真的不是一般的快。有时都怀疑是地球自转还是公转的速度快了。
我觉得有的是时间,等我有时间、抽个空就去把CD还给他。
毕竟也是好多年没见过他了。
后来,偶尔也会想起,他大概是盼着我去的。
难怪他在QQ上问我“大概什么时候来 ”
聊天时,他应该早就知道了自己病情,也许是盼望着我去能见一面的。
CD光盘早就没什么用了,互联网资源随时可以找得到,再说那些CD也大都是盗版的。当年跟他借来,好像是公司的哪场晚会派上过用场。
难怪生日那天没有了他的短信。
他是每年我生日那天都会发来祝福短信的人之一。而我从来不知道他的生日。
我该早去看看他,为归还那些借来了很多年的、已经过时、根本已派不上用场的光盘……
也许就会再见他一面,聊一聊他后来的生活,聊一聊其它的话题,甚至知道他身患绝症的消息。
后来,又想,见了,又能怎样
见了,他会不会告诉我,可能是最后一面
已经不知道了。已经没有机会知道了。
我觉得我应该算是他的朋友吧。在心里,我是把他当朋友看的。
当年在工厂生产一线,每天跟金属、跟工件打交道,受伤在所难免。被飞溅的切屑烫伤、划伤,感冒发烧头痛脑热,腱鞘炎,梨状肌综合症……甚至抑郁。
很多医学上的名词都是在他那里听说的,很多身体上、甚至心理上的不适,都是他帮助解决的。
起码,他是个很好的听众。
又有慈悲心。
他是个医生,一定肯定知道自己的病情,也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。最后那次跟我在QQ上聊天,为什么没有都没有说
只问了一句:“你大概什么时候来 ”
我以为只是怕我去了扑个空,提前做个时间安排一类的。
后来又猜测,他其实是盼望过我去的吧
而我什么都没做。
只会,偶尔想起,偶尔怀念。
偶尔还会想到:当一个人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,他会选择跟过去的朋友一一告别 还是会选择默默离开
李医生默默离开。
过去了大概半年多,我才在出席了一场婚宴后、在别人口中得知。
偶尔想起他,总是不知遗憾大于怀念,还是怀念多于遗憾。
总是忍不住想了又想:为什么不跟我告别 为什么默默离开
他知道我喜欢写点东西。当年在工厂,有次去医务室找他,看到他办公桌的玻璃板底下压了块剪报,是发表在日报上的我的文章。
我有心让他取下来,医务室来来往往的人很多,可能都会看得到。而我,本不是张扬的人。又觉得那是一份欣赏和鼓励,不能辜负,就什么也没说。
他不知道我曾写过一篇博客文章。
写的是他,题目就叫《李医生》。
文章写于2007年11月13日。我在备份的文档里找到,重新贴在这里。
李 医 生一
家里的餐洗净用完了,打电话给李医生要两瓶安利。电话里声音很乱,我问你在外面啊,他说:我现在到包装(车间)了,厂里医务室取消了。
我很惊讶。说是半年前的事了。
李医生是个厂医,我原来单位的同事。好象他比我晚一年进厂。那年他在莱阳中医学院毕业,没有关系没有路子没有后门,分配不到正规医院(当年还包分配),连乡镇医院都进不去,就到我们厂做了厂医。当时厂里人事科长好像是他老乡。
李医生小时得过小儿麻痹症,一条腿微跛。他刚分配到厂里时,车间有不懂事的小青年在背后叫他“铁拐李”。
小时候,我妈和我姥姥常说“笑话人着(读ZHUO)人。”这是我们老家的土话,意思是如果你嘲笑别人的缺点自己可能要遭到同样的报应。后来我想,这种民间最朴素的“利己”思想,又何尝不含有“利他”的善意 对背后称他“铁拐李”的人,我非常不耻。
从前国企大厂都有办社会的功能,我们厂虽然只有五百多号人,论产值顶多算是个“中型企业”,工青妇、幼儿园、医务室、食堂等曾经也都很齐全。后来市场经济了,国企命运不济,附属的多种社会功能也越来越需要剥离,无法再依附已病得不轻的国企这个母体。食堂承包了,幼儿园关张了。
但因为是机械行业,三班倒的一线工人难免经常性地发生擦伤割伤划伤的小工伤。厂里人有个小病打个针问个诊也能送个温暖,所以医务室一直保留着。当年厂里还有个姓牟的女医生,李医生是她的助理;后来女医生退休了,李医生也有了个助理叫秀梅。
李医生爱好书法。生产科有个爱好书法的科长退休后,工厂家属院的人过年写春联基本上都找他,厂里大门口需要摆“欢庆元旦”或“欢度春节”的大牌子,也都找他。
李医生的动手能力很强。有一年“三八妇女节”,团委搞了个我已经忘了什么名堂的比赛,他居然拿了件毛衣去参赛——那是他自己织的!会打毛衣的男人,应该是很少见。我认识的人中,也就只有李医生一个人会织毛衣。
李医生是个好脾气的人。从来没见他跟谁起过争执,不管谁去医务室,他都一视同仁。
如今,厂医务室不复存在,作为最后一任厂医的李医生,在厂里通知他取缔医务室,让他这个当医生的去包装车间干活的时候,他内心经历过什么样的挣扎呢 是否计算过发放出去多少创可贴 多少次给不小心让金属件砸伤让铁屑崩伤......的工人处理过伤口 送过几个因工伤断指的工人去医院诊治 甚至还处理过一起夜班工人突发心脏病死亡的事件
不得而知。
二
我在工厂辞职后,还回到医务室找他打过针。大概当年更像个愤青,就是现在的“心态不是很好”的说法,跟他讲过种种心里的不平愤。
因此他也说起自己的家,他说他很少跟人提起。对我,也只是为了让我心理平衡才讲的吧 母亲过早病逝,家庭贫寒,身体有缺陷,饱受冷眼也感受了很多温暖。因为身体条件不好,只能找个农村户口的对象,他只要求“能识点字,最好初中毕业……”听得令人心酸。
李医生终于成家了,有了妻子、儿子,后来也在厂里分了房子,虽然只有27平方(忘了哪任厂长建的如此小的家属宿舍楼),虽然比不上有些人家的客厅大,但足以承载一家人的温暖。他家嫂子从不多言,是个见面就笑笑并不多话的良善、可亲的人。
我去过他们家两次,因为家徒四壁,倒也没有想象的拥挤。他父亲从乡下来,也能留宿在家里。
不知什么原因,他儿子到该上学的年龄了,一直没报上户口,说是不好报。可能是当年孩子户口随母亲这种丑陋的户籍制度吧 也可能是其它原因。孩子在城里上学成了问题。
我不知深浅,觉得这根本不是什么难事,就说我去给你办。我公公当年在公安局工作,让李医生自己写了张纸,说明为什么孩子五、六岁了还没报户口,就到派出所把他儿子的户口给报上了。
大概因为这件事,他一直心存很感激,但又不好表达。有年我住院,他捧个花蓝去看我,是等一大群人走后才进的病房。我妹妹说这个李医生真有意思,看病人还有送塑料花的 大概他觉得塑料花能保存的时间长远些吧,总之是从实用的角度考虑。
花,我没有从医院带回家。那个花蓝很精致,至今还在我妈家里,做了笔筒。
还有一次,他不知从哪弄了块皮子,自己做了一顶帽子,让我送给我爸爸。那顶帽子,好像至今还在我父母家里。
有次我去菜市场买菜,卖菜的问我在哪上班,我报上厂名。他“噢”一声,说你们厂有个李医生,我问你怎么认识,他说“那个人买个菜真能‘磨’”。
我知道他总是买很便宜的菜。为能买到便宜菜,一般都到菜市场收市,就是把人家快卖完的菜、萎点的菜全部买下,有时候甚至菜贩子不要钱。怪不得他有次告诉我他买菜用过一个小时。他用那一个小时“磨”,磨得菜贩子都认识他。
他家嫂子一直没有工作,去年听说到一家超市做了保洁。李医生说的时候,很满意的神情。
为了改善生活品质,我知道他业余时间在街头摆过卡拉OK,用午休时间到证券大厅卖过冰激凌(还是我建议的),糊过纸盒,甚至还做过安利。
我还在他的力邀下办过安利的会员卡,去过一户据说因做安利而先富起来的人家的豪宅,买过两本书,一本是《男人来自火星女人来自水星》(抑或《女人来自水星男人来自火星》,另一本是《消费消费者力量》。还听过一堂安利的课。
我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是做这种生意(安利系统的人提到自己从事的营销都用这个字眼)的料,只能是个消费者。
其实李医生也不适合做安利,只是他不肯承认这一点吧。周围同事包括前同事也有不少专职或兼职做安利的,每次需要买安利的东西,就只跟他买,似乎觉得这样可以帮到他点什么似的。
无奈我买的很少,消费得很少。从他送货的速度看,我知道他的安利生意并没有如想象的那样风生水起,如火如荼。
三
昨天傍晚,李医生把两瓶“碟新”送来。
大半年没见,好象瘦了很多,他身上那件西装大体我还认识,穿了至少十年了。我让他坐沙发上,我搬个小板凳坐他对面,问他:你能适应么
他说还行,第一个星期不适应。现在行了。
我说我居然一点都不知道。【话外音】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
厂里取消医务室,是Z厂长找你谈的吗
哪有。是徐科长找我跟我说的,通知我厂里决定取消医务室,限40天时间把东西(药品等)处理干净,让我们要么调走,要么服从分配到车间吃工时。
秀梅呢
她也没办法。她小孩有病,请了些日子的假,请假就按旷工算,没办法她就辞职了。车间的活又干不了。
你自己开个小诊所不行嘛 你是学医的。大街上那么多药店诊所,你自己干不行嘛
我以前也问过,开诊所需要三证,现在也不批了,我只有中医证。
你可以去其它医院应聘啊 现在民办的医院也有很多。
“乡镇的医院可能也行。”他似乎在自言自语。
“你是学医的,那是你的专业。现在去干体力活(包装那些加工好的金属件,齿轮),再过几年怎么办 年龄越来越大,你还能干得了嘛 ”
“我弟弟也是这么说的。”
“你跟厂里签过合同吧 ”
他说“签了。”
“合同没到期吧 ”
他说“没到。”
“合同上你的岗位是医生吧 ”
“是的。”
“厂里改变你的岗位性质、逼你辞职是违反劳动合同的,你可以要求赔偿。你在厂里干了多少年了 ”
他说:“20年了。”
我说秀梅也可以要求厂里给补偿。N(最多12年)+1的补偿,你们可以得13个月的工资补偿,去劳动仲裁告他。
他好象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,说不知道。
我没有问他是不是可以开据什么证明,被鉴定无法从事重体力劳动,或者有申请开社区诊所的便利。
四
一家目前年产值过亿的前国有企业,几年前以低价的估值成功改制成了私人企业。取消医务室固然是为了降低经营成本,从赢利角度讲似乎无可厚非。
具体到李医生个人呢 是不是可以做得更人性化一点
跟老公讲起李医生的事,他那时在一所私立技校挂名副校长,说:“反正我们学校学生现在一个都不送去,前两天打电话要招几个学生,又不提供宿舍,又没有食堂,又没有社保。一点保障没有,谁去 ”
总是有人去的。中国是人口大国,最不缺乏找工作、求温饱的众生。
刚刚在李浔阳的博客上看到一句话,“最郁闷的是这种体制本质上根本不把人当人……”
我猜Z厂长做出这种决定的时候,是根本没把医务室的人当回事的。企业是自己的了,自己说了算。从前我因为藐视权威而愤然辞职的时候,没有说这个人不好的话。李医生的事,却让我愤怒。
作为厂医的李医生服从分配去从事了体力劳动,开始像在生产队一样吃工分了,只不过他吃的是“工时”。不知道他能坚持干多久 他眼看也是年过半百的人了。
而我,微薄的力量,除了建议他自己干,自己创业,争取自己的权利,跟他买瓶安利,又能做些什么呢
我还跟他说,现在人们都讲营养、谈养生,你懂那么多药学药理知识,又懂中医按摩推拿,可以开个养生粥铺啊啥的……
他笑笑。
下楼的时候,坚持不让我送。
2007年11月13日
在标题里写上李宝卿医生的名字,为的是:也许有一天李医生的家人,也许李医生的儿子洋洋,或者李医生会有孙子……将来能搜到这篇文章。
他们会知道,有人记得李医生种种的好,以及磨难……以及他对生活的乐观。
生活实苦,他从不曾言。
有人感谢他曾经给予过的鼓励和温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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