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晓红丨绘
我的行李已经由人先放在我要住的房间里去了,我就一直走到方丈找“当家的”和尚。当家的早已经迎了出来。
这个和尚整个可以用一个“黄”字括尽了。第一,他胖得很,说胖还不大对,应当说肉多得很。腮帮子坠坠的,脑后长平了又打了折,连上下眼睑都“厚夺夺的”,这么样,他不有个向外翻出的双料嘴唇,那就是不合理了。不过他的肉可不像一般胖子一样细软,似乎都割下来搁了几天再合到一块儿去的。这周身陈肉上一个一个毛孔都清清楚楚。于是,我想,你总不能再不想起你自己上菜场买小菜的那段生活了。这个胖和尚直在我面前发黄。他从头到脚都是黄的。和尚头刮过不久,直裰敞开,而脚下一双僧鞋是趿着的。僧鞋踏在脚跟的一块已经发一种深沉的油光。是夏天,他不穿袜子。说真的,最唤起我的黄的印象的是他那双肥脚,我一辈子没见过那么黄的脚。他就从肿肿的脚踵一直黄上去。黄,而发暗,不反光。没有办法,我相信,就把这个和尚切开了,里边的肉也都这种暗黄色。——我所说“黄”已经括尽了他,是主张胖也可以含在黄里的。不过人家是“当家的”,我们不应随便叫他个甚么,得称呼一声“当家”,尽管他胖而且黄,是吧
当家和尚领我进了方丈,把他两个猪眼睛摆在我面前。这真是一个“方丈”,不能更大。一张大床占去一半。床是乡下新娘子房里会可以见到的雕花大床,庙里这样床计有四张。床上粗夏布印花帐子,印的是梅兰竹菊蓝颜色的花。米缸,酒壶,咸菜罈子,一副“经担子”。后来一次当家的招呼一个老太婆“你怎么老不到庙里来坐坐,”老太婆说“你那个房子,哈叭狗都转不过身来!”她实在没有念过书,不知道有“厅事前不容旋马”这句话,她不是抄袭。当家的案上摊得一本草纸订的帐簿。一支笔正从左上角斜斜的滚过右下角。和尚请我抽一枝烟,他自己则呼呼噜噜吹起水烟袋。这个方丈里充满各种气味。这些气味我并不陌生。而当我想着如何送当家的一张香烟广告的美人图的时候,我实在不能不抬起头来看看,因为我又辨出一种气味来了;果然,一大块咸肉挂在梁上!天大概要变了,咸肉上全浸浸的发潮。地下是一块油渍,就在我椅子旁边。而一颗琥珀色油珠正凝在末端,要滴不滴的。我等着等着,半天半天,想等到听见答的一声就起身出来。——我希望你对这块咸肉不要大惊小怪,像我当初一样。庙里还养得三口小猪,准备过年时卖去两只,留一只自己杀了吃呢。
方丈在正殿的旁边。殿上一般供着三世佛,有鱼鼓磬钹。这殿上,在我住在庙里那么些日子之中,只有一次显得极其庄严,他们给一家拜梁王忏的那一次。庙里和尚一齐出动,还请来几个客僧,都披挂得整整齐齐,唱了好几天。屋上拖下长长的旙,炉里烧起降香,蒲团上遮了帔垫,和尚像个和尚,庙像个庙,其余的时候只是那三尊佛冷清清坐着。早晨黄昏,有个小和尚做功课。一个人矮矮的跪在长凳上,点了香,看了油,敲磬三声,含含糊糊的念起来,不知甚么道理,听来颇觉哀楚。
小和尚十一二岁。虽穿了和尚衣服,可是赤着脚。坐在屋里总听见他赤脚的打在天井石板上拍拍的响。那是他跟一条狗闹着玩,或是他追黄狗,或让黄狗追他。这孩子不大见他上树捉知了,下河摸虾。比普通庄稼孩子文气得多,无野像。虽然当家和尚说他淘气得很,常常打他。一挨打,他就伏在门口布袋和尚脚下悠悠的哭,一哭半天。黄狗就扑在门槛旁边看着他。只有过年那几天我见他兴奋过一阵子。外面许多孩子跑到庙里来滚钱,他也参加了,而且似乎赢了几个。他告诉我以前还有一个小和尚,是他师兄。一天在门外河里洗澡,教水鬼拉下去了。半夜三更,现在,有时听见外面水车响动,那是他师兄踩着玩。门口那架车,他们以前老踩,河边田是庙里的。这小和尚,你知道你很懂得寂寞么 你一定想开门出去看看的。
庙里大和尚一共三个。当家的,二师父,——乡下多叫他为二当家的,他的上下我不记得了,以小和尚口气,称之为二师父,还有一个,被称为能师父。所以有这么一个比较特别的称呼,是因为他不是在本庙出家的。
这能师父头上是否有疤,想不起了。我觉得他似乎尚未受戒,也许已经受过戒,我如此觉得是希望他可以随时还俗罢了。听小和尚说,他不是这里的人,虽然因为在这庙里住了很久,说话已经与别的和尚一样,听不出外乡口音。这家伙衣服总是挺挺括括,腰是腰,缝是缝,那怕是一件旧的,也称身合样。听说他还有个本领,是能够“飞铙”。这在盂兰会焰口中可以见到。是用两片大铙耍出许多花样,或让它在手指顶上的溜溜转;或哗喇喇掷向半天,用手或铙接住,反身背手,丢挡插腰,百无一失。这玩意城里大户人家不兴,大庙里和尚也不会。做盂兰会的多是湖西和尚。这能飞铙的和尚又必皆会吹笛拉胡琴,唱百种时调小曲。这在盂兰会人神共乐时用得着的。这和尚透着一股机灵鬼巧。若说他能不沾染甚么事情,教人不信。他如何会住到这么一个乡下小庙里来,就当有些缘故,决不是普通行脚挂单。能师父身材属于“三料个子”,不高不矮,薄薄的嘴唇,手上一个金戒指,袈裟多是绸的。真的,他要是留起来,一头好头发!当家的对于这么一个外客是否欢迎,不得而知。不过那些时候倒也相安无事。当家的对于能师父的爱憎只在牌桌上看得出来。
乡下法事少,长日清闲。当家的把几天来旧账画一画,算算离收租尚远,到殿上扬声叫能师父。能师父正用修脚刀修他左边脚掌的一片老皮子,心里正想,到时候了,怎么还……,一听那个像闷在木桶里的叫唤,即放下小刀,拂去脚皮,枕头下抽出一卷票子,挑了两张破烂的,回答一声“来了。”大殿上现成有吃饭桌子,不用搭。好,打牌了。其实村上两个闲汉照例来得正巧,庙里有一副二十年老麻将,骨子面子虽有些地方脱了节,用糯米饭粘过,粘过又脱;一张二万是后补的,是张花;不过大家摸起来都顺手。也有时斗纸牌,可是簇新的江源记,三星都是加金的。我有时也到他们后头去看看,当家教我学学,说是“不难的。多用点脑筋就会了。”而正在这时他漏碰了一张绝七万。他们对于每一张牌都有一个特别称呼,这自然又多是“荤的”,与女人有关系。当家的跟我一样,不大了然。我看见能师父打了一张五索,说“女学生,花钱买不到的!”可怜当家的就只顾抽烟,把一副二五八平胡给错过了。大概除因特殊事故,上午十点到下午五六点,十六圈,闲汉散了。能师父回房,数数今天赢的,又连枕下的一齐掏出来,十块五块各放一处,叠好了锁到箱子里去。当家的则颇为不好的牌运弄得有点累了,不说话,独自坐在零乱的牌桌上,怅怅的鼓起眼睛,一副清一色,清一色,三条一张也没有现呀,……直到一个花脚大蚊子在他耳朵上狠狠的啄了一口,才找了半天,找到那双鞋子,捧了个水烟袋回方丈。
二师父若是回来,则牌桌上三个光头,二师父圆圆的,眉眼口鼻都无棱角,而且一脸是笑。二师父比能师父高大,没有当家的肉多,面色红润,额门发光。他穿得整整齐齐,一个纽子都不缺,当胸一挂大念珠,鞋底都是白的。他身上东西多半是杭州货。二师父回来,一家,应当说一庙,不,还是说一家吧,一家都欢喜。小和尚第一个奔出去又奔进来,手上一个包袱,包袱里有他的芝麻饼。能师父,当家的,都上二师父屋里去了,连那个老香火道人都兴冲冲去打洗脸水,二师父那条雪白的毛巾招他爱。二师父难得回来住几天。二师父另外“有”个庙,弄得很“得法”,春上才募了一个殿子,又给菩萨开了光。有一次仿佛听说要给能师父也“弄”一个,结果不详。我与二师父见面多,因为我也有时不在庙里。
有一天,我正在庙后看小牛吃奶,小和尚来叫我。
“哎,去看,二师父回来了。”
二师父实在不比这个小牛好看,我说我不去。听说这回回来要住一阵,总要见到的。
“哎,二师父把师母接来了!”
这可实在有点出乎我意想之外。
这个,这个甚么呢 这倒真难称呼,……好吧,这个女人,这个女人高高的身材,穿一身黑香云拷纱衫裤,襟头挂一枝白兰花,脑门绞得齐齐的,长长的眼睛,有点吊,嘴里两个金牙,正坐在雕花木床前半低着头喝茶。二师父则用他的雪白的毛巾洗脸,一瓶双妹老牌花露水。——这女人我想是个寡妇。他一直住在庙里,到我走了她还没走。
你奇怪,我怎么弄到那么一个庙里住了好几个月 你大概还想知道我终天做些甚么事情,这我一时都无从回答你。事情一晃就八九年了,我有时也想想。当家的大概总死掉了,我似乎看见他黄黄的坐在一口缸里。现在当家的应当是小和尚。能师父想是没有还俗,多半是离开到别处去了,我仿佛很能知道他打叠打叠东西,背上,跨下一只船时的心。至于二师父,他应该有两个儿子了。我还想知道那个小小院子如何了。院在殿后,迤东有两间屋,我住。有两个小门,可以关死,与外面隔绝,门上两行墨书:一人一世界,三邈三菩提。我闲常出来走走,则从另外一个圆门回来,经过三个小石塔,那是和尚的坟。院中夏天绿杨中知了极多,现在该落满一院桐叶了吧。桐叶落在我的屋瓦上哗啦啦响。再我很怀念那个老香火道人,他须眉皆白,一腿筋疙瘩,终年在门前打草鞋,我没有听他说过一句话。若要坐船,招呼他,立刻给拿桨。船扁而小,通身漆成红色,坐到那里去,一望而知是庙里的。呵,才起水的鱼,多鲜的菱角。……
本篇原载1946年10月14日上海《大公报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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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名家小说)散文诗精选朱自清散文基督教诗歌诗歌朗诵爱国诗歌
汪曾祺:故乡人
打鱼的
女人很少打鱼。
打鱼的有几种。
一种用两只三桅大船,乘着大西北风,张了满帆,在大湖的激浪中并排前进,船行如飞,两船之间挂了极大的拖网,一网上来,能打上千斤鱼。而且都是大鱼。一条大铜头鱼(这种鱼头部尖锐,颜色如新擦的黄铜,肉细味美,有的地方叫做黄段),一条大青鱼,往往长达七八尺。较小的,也都在五斤以上。起网的时候,如果觉得分量太沉,会把鱼放掉一些,否则有把船拽翻了的危险。这种豪迈壮观的打鱼,只能在严寒的冬天进行,一年只能打几次。鱼船的船主都是些小财主,虽然他们也随船下湖,驾船拉网,勇敢麻利处不比雇来的水性极好的伙计差到哪里去。
一种是放鱼鹰的。鱼鹰分清水、浑水两种。浑水鹰比清水鹰值钱得多。浑水鹰能在浑水里睁眼,清水鹰不能。湍急的浑水里才有大鱼,名贵的鱼。清水里只有普通的鱼,不肥大,味道也差。站在高高的运河堤上,看人放鹰捉鱼,真是一件快事。一般是两个人,一个撑船,一个管鹰。一船鱼鹰,多的可到二十只。这些鱼鹰歇在木架上,一个一个都好像很兴奋,不停地鼓嗉子,扇翅膀,有点迫不及待的样子。管鹰的把篙子一摆,二十只鱼鹰扑通扑通一齐钻进水里,不大一会,接二连三的上来了。嘴里都叼着一条一尺多长的鳜鱼,鱼尾不停地搏动。没有一只落空。有时两只鱼鹰合抬着一条大鱼。喝!这条大鳜鱼!烧出来以后,哪里去找这样大的鱼盘来盛它呢?
一种是扳罾的。
一种是撒网的。
??
还有一种打鱼的:两个人,都穿了牛皮缝制的连鞋子。裤子带上衣的罩衣,颜色白黄白黄的,站在齐腰的水里。一个张着一面八尺来宽的兜网;另一个按着一个下宽上窄的梯形的竹架,从一个距离之外,对面走来,一边一步一步地走,一边把竹架在水底一戳一戳地戳着,把鱼赶进网里。这样的打鱼的,只有在静止的浅水里,或者在虽然流动但水不深,流不急的河里,如护城河这样的地方,才能见到。这种打鱼的,每天打不了多少,而且没有很大的,很好的鱼。大都是不到半斤的鲤鱼拐子、鲫瓜子、鲶鱼。连不到二寸的?罗汉狗子?,薄得无肉的?猫杀子?,他们也都要。他们时常会打到乌龟。
在小学校后面的苇塘里,臭水河,常常可以看到两个这样的打鱼的。一男一女。他们是两口子。男的张网,女的赶鱼。奇怪的是,他们打了一天的鱼,却听不到他们说一句话。他们的脸上既看不出高兴,也看不出失望、忧愁,总是那样平平淡淡的,平淡得近于木然。除了举网时听到(炎欠)的一声,和梯形的竹架间或搅动出一点水声,听不到一点声音。就是举网和搅水的声音,也很轻。
有几天不看见这两个穿着黄白黄白的牛皮罩衣的打鱼的了。又过了几天,他们又来了。按着梯形竹架赶鱼的换了一个人,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。辫根缠了白头绳。一看就知道,是打鱼人的女儿,她妈死了,得的是伤寒。她来顶替妈的职务了。她穿着妈穿过的皮罩衣,太大了,腰里窝着一块,更加显得臃肿。她也像妈一样,按着梯形竹架,一戳一戳地戳着,一步一步地往前走。
她一定觉得:这身湿了水的牛皮罩衣很重,秋天的水已经很凉,父亲的话越来越少了。
金大力
金大力想必是有个大名的,但大家都叫他金大力,当面也这样叫。为什么叫他金大力,已经无从查考。他姓金,块头倒是很大。他家放剩饭的淘箩,年下腌制的风鱼咸肉,都挂得很高,别人够不着,他一伸手就能取下来,不用使竹竿叉棍去挑,也不用垫一张凳子。身大力不亏。但是他是不是有很大的力气,没法证明。关于他的大力,没有什么传说的故事,他没有表演过一次,也没有人和他较量过。他这人是不会当众表演,更不会和任何人较量的。因此,大力只是想当然耳。是不是和戏里的金大力有什么关系呢?也说不定。也许有。他很老实,也没有什么本事,这一点倒和戏里的金大力有点像。戏里的金大力只是个傻大个儿,哪次打架都有他,有黄天霸就有他,但哪回他也没有打得很出色。人们在提起金大力时,并不和戏台上那个戴着红缨帽或盘着一条大辫子,拿着一根可笑的武器,??一根红漆的木棍的那个金大力的形象联系起来。这个金大力和那个金大力不大相干。这个金大力只是一个块头很大的,家里开着一爿茶水炉子,本人是个瓦匠头儿的老实人。
他怎么会当了瓦匠头儿呢?
按说,瓦匠里当头儿的,得要年高望重,手艺好,有两手绝活,能压众,有口才,会讲话,能应付场面,还得有个好人缘儿。前面几条,金大力都不沾。金大力是个很不够格的瓦匠,他的手艺比一个刚刚学徒的小工强不了多少,什么活也拿不起来。一般老师傅会做的活,不用说相地定基,估工算料,砌墙时挂线,布瓦时堆瓦脊两边翘起的山尖,用一把瓦刀舀起半桶青灰在瓦脊正中塑出花开四面的浮雕??这些他统统不会,他连砌墙都砌不直!当了一辈子瓦匠,砌墙会砌出一个鼓肚子,真也是少有。他是一个瓦匠头,只能干一些小工活,和灰送料,传砖递瓦。这人很拙于言词,一天说不了几句话,老是闷声不响,他不会说几句恭喜发财,大吉大利的应酬门面话讨主人家喜欢;也不会说几句夸赞奉承,道劳致谢的漂亮话叫同行高兴;更不会长篇大套地训教小工以显示一个头儿的身份。他说的只是几句实实在在的大实话。说话很慢,声音很低,跟他那副大骨架很不相符。只有一条,他倒是具备的:他有一个好人缘儿。不知道为什么,他的人缘儿会那么好。
这一带人家,凡有较大的泥工瓦活,都愿意找他。一般的零活,比如检个漏,修补一下被雨水冲坍的山墙,这些,直接雇两个瓦匠来就行了,不必通过金大力。若是新建房屋,或翻盖旧房,就会把金大力叫来。金大力听明白了是一个多大的工程,就告辞出来。他算不来所需工料、完工日期,就去找有经验的同行商议。第二天,带了一个木匠头儿,一个瓦匠老师傅,拿着工料单子,向主人家据实复告。主人家点了头,他就去约人、备料。到窑上订砖、订瓦,到石灰行去订石灰、麻刀、纸脚。他一辈子经手了数不清的砖瓦石灰,可是没有得过一手钱的好处。
这里兴建动工有许多风俗。先得?破土?。由金大力用铁锹挖起一小块土,铲得四方四正,用红纸包好,供在神像前面。??这一方土要到完工时才撤去。然后,主人家要请一桌酒。这桌酒有两点特别处,一是席面所用器皿都十分粗糙,红漆筷子,蓝花粗瓷大碗;二是,菜除了猪肉、豆腐外,必有一道泥鳅。这好像有一点是和泥瓦匠开玩笑,但瓦匠都不见怪,因为这是规矩。这桌酒,主人是不陪的,只是出来道一声?诸位多辛苦?,然后就委托金大力:?金师傅,你陪陪吧!?金大力就代替了主人,举起酒杯,喝下一口淡酒。这时木匠已经把房架立好,到了择定吉日的五更头,上了梁,??梁柱上贴了一副大红对子:?登柱喜逢黄道日,上梁正遇紫微星?,两边各立了一面筛子,筛子里斜贴了大红斗方,斗方的四角写着?吉星高照?,金大力点起一挂鞭,泥瓦工程就开始了。
每天,金大力都是头一个来,比别人要早半小时。来了,把孩子们搬下来搭桥、搭鸡窝玩的砖头捡回砖堆上去,把碍手得脚的棍棍棒棒归置归置,清除?脚手?板子上昨天滴下的灰泥,把?脚手?往上提一提,捆?脚手?的麻绳紧一紧,扫扫地,然后,挑了两担水来,用铁锹抓钩和青灰,??石灰里兑了锅烟;和黄泥。灰泥和好,伙计们也就来上工了。他是个瓦匠,上工时照例也在腰带里掖一把瓦刀,手里提着一个抿子。可是他的瓦刀抿子几乎随时都是干的。他一天使的家伙就是铁锹抓钩,他老是在和灰、和泥。他只能干这种小工活,也就甘心干小工活。他从来不想去露一手,去逞能卖嘴,指手画脚,到了半前晌和半后晌,伙计们照例要下来歇一会,金大力看看太阳,提起两把极大的紫砂壶就走。在壶里摄了两大把茶叶梗子,到他自己家的茶水炉上,灌了两壶水,把茶水筛在大碗里,就抬头叫嚷:?哎,下来喝茶!?傍晚收工时,他总是最后一个走。他要各处看看,看看今天的进度、质量(他的手艺不高,这些都还是会看的),也看看有没有留下火星(木匠熬胶要点火,瓦匠里有抽烟的)。然后,解下腰带,从头到脚,抽打一遍。走到主人家窗下,扬声告别:?明儿见啦!晚上你们照看着点!?好来,我们会照看。明儿见,金师傅!?
金大力是个瓦匠头儿,可是拿的工钱很低,比一个小工多不了多少。同行师傅们过意不去,几次提出要给金头儿涨涨工钱。金大力说:?不。干什么活,拿什么钱。再说,我家里还开着一爿茶水炉子,我不比你们指身为业。这我就知足。?
金家茶炉子生意很好。一早、晌午、傍黑,来打开水的人很多,提着木(木量)子的,提着洋铁壶、暖壶、茶壶的,川流不息。这一带店铺人家一般不烧开水,要用开水,多到茶炉子上去买,这比自己家烧方便。茶水炉子,是一个砖砌的长方形的台子,四角安四个很深很大的铁罐,当中有一个火口。这玩意,有的地方叫做?老虎灶?。烧的是稻糠。稻糠着得快,火力也猛。但这东西不经烧,要不断地往里续。烧火的是金大力的老婆。这是个很结实也很利索的女人。只见她用一个小铁簸箕,一簸箕一簸箕地往火口里倒糠。火光轰轰地一阵一阵往上冒,照得她满脸通红。半箩稻糠烧完,四个铁罐里的水就哗哗地开了,她就等着人来买水,一舀子一舀子往各种容器里倒。到罐里水快见底时,再烧。一天也不见她闲着。(稻糠的灰堆在墙角,是很好的肥料,卖给乡下人垩田,一个月能卖不少钱。)
茶炉子用水很多。金家茶炉的一半地方是三口大水缸。因为缸很深,一半埋在地里。一口缸容水八担,金家一天至少要用二十四担水。这二十四担水都是金大力挑的。有活时,他早晚挑;没活时(瓦匠不能每天有活)白天挑。因为经常挑水,总要撒泼出一些,金家茶炉一边的地总是湿漉漉的,铺地的砖发深黑色(另一边的砖地是浅黑色)。你要是路过金家茶炉子,常常可以看见金大力坐在一根搭在两只水桶的扁担上休息,好像随时就会站起身来去挑一担水。
金大力不变样,多少年都是那个样子。高大结实,沉默寡言。
不,他也老了。他的头发已经有了几根白的了,虽然还不大显,墨里藏针。
钓鱼的医生
这个医生几乎每天钓鱼。
他家挨着一条河。出门走几步,就到了河边。这条河不宽。会打水撇子(有的地方叫打水漂,有的地方叫打水片)的孩子,捡一片薄薄的破瓦,一扬手忒忒忒忒,打出二十多个,瓦片贴水飘过河面,还能蹦到对面的岸上。这条河下游淤塞了,水几乎是不流动的。河里没有船。也很少有孩子到这里来游水,因为河里淹死过人,都说有水鬼。这条河没有什么用处。因为水不流,也没有人挑来吃。只有南岸的种菜园的每天挑了浇菜。再就是有人家把鸭子赶到河里来放。河南岸都是大柳树。有的欹侧着,柳叶都拖到了水里。河里鱼不少,是个钓鱼的好地方。
你大概没有见过这样的钓鱼的。
他搬了一把小竹椅,坐着。随身带着一个白泥小灰炉子,一口小锅,提盒里葱姜作料俱全,还有一瓶酒。他钓鱼很有经验。钓竿很短,鱼线也不长,而且不用漂子,就这样把钓线甩在水里,看到线头动了,提起来就是一条。都是三四寸长的鲫鱼。??这条河里的鱼以白条子和鲫鱼为多。白条子他是不钓的,他这种钓法,是钓鲫鱼的。钓上来一条,刮刮鳞洗净了,就手就放到锅里。不大一会,鱼就熟了。他就一边吃鱼,一边喝酒,一边甩钩再钓。这种出水就烹制的鱼味美无比,叫做?起水鲜?。到听见女儿在门口喊:?爸??!?知道是有人来看病了,就把火盖上,把鱼竿插在岸边湿泥里,起身往家里走。不一会,就有一只钢蓝色的蜻蜓落在他的鱼竿上了。
这位老兄姓王,字谈人。中国以淡人为字的好像特别多,而且多半姓王。他们大都是阴历九月生的,大名里一定还带一个菊字。古人的一句?人淡如菊?的诗,造就了多少人的名字。
王淡人的家很好认。门口倒没有特别的标志。大门总是开着的,望里一看,就看到通道里挂了好几块大匾。匾上写的是?功同良相?、?济世救人?、?仁心仁术?、?术绍歧黄?。?杏林春暖?、?橘并流芳?、?妙手回春?、?起我沉疴医生家的匾都是这一套。这是亲友或病家送给王淡人的祖父和父亲的。匾都有年头了,匾上的金字都已经发暗。到王淡人的时候,就不大兴送匾了。送给王淡人的只有一块,匾很新,漆地乌亮,匾字发光,是去年才送的。这块匾与医术无关,或关系不大,匾上写的是?急公好义?,字是颜体。
进了过道,是一个小院子。院里种着鸡冠、秋葵、凤仙一类既不花钱,又不费事的草花。有一架扁豆。还有一畦瓢菜。这地方不吃瓢菜,也没有人种。这一畦瓢菜是王淡人从外地找了种子,特为种来和扁豆配对的。王淡人的医室里挂着一副郑板桥写的(木板刻印的)对子:?一庭春雨瓢儿菜,满架秋风扁豆花。?他很喜欢这副对子。这点淡泊的风雅,和一个不求闻达的寒士是非常配称的。其实呢?何必一定是瓢儿菜,种什么别的菜也不是一样吗?王淡人花费心思去找了瓢菜的菜种来种,也可看出其天真处。自从他种了瓢菜,他的一些穷朋友在来喝酒的时候,除了吃王淡人自己钓的鱼,就还能尝到这种清苦清苦的菜蔬了。
过了小院,是三间正房,当中是堂屋,一边是卧房,一边是他的医室。
他的医室和别的医生的不一样,像一个小药铺。架子上摆着许多青花小瓷坛,坛口塞了棉纸卷紧的塞子,坛肚子上贴着浅黄蜡笺的签子,写着?九一丹?、?珍珠散?、?冰片散到处还有一些大大小小的乳钵,药碾子,药臼、嘴刀、剪子、镊子、钳子、钎子,往耳朵和喉咙里吹药用的铜鼓??他这个医生是?男妇内外大小方脉?,就是说内科、外科、妇科、儿科,什么病都看。王家三代都是如此。外科用的药,大都是?散药面子。?神仙难识丸散?,多有经验的医生和药铺的店伙也鉴定不出散的真假成色,都是一些粉红的或雪白的粉末。虽然每一家药铺都挂着一块小匾?修合存心?,但是王淡人还是不相信。外科散药里有许多贵重药:麝香、珍珠、冰片??哪家的药铺能用足?因此,他自己炮制。他的老婆、儿女,都是他的助手,经常看到他们抱着一个乳钵,握着乳锤,一圈一圈慢慢地磨研(散要研得极细,都是加了水?乳?的)。另外,找他看病的多一半是乡下来的,即使是看内科,他们也不愿上药铺去抓药,希望先生开了方子就给配一副,因此,他还得预备一些常用的内科药。
城里外科医生不多,??不知道为什么,大家对外科医生都不大看得起,觉得都有点?江湖?,不如内科清高,因此,王淡人看外科的时间比较多。一年也看不了几起痈疽重症,多半是生疮长疖子,而且大都是七八岁狗都嫌的半大小子。常常看见一个大人带着生痢痢头的瘦小子,或一个长瘁腮的胖小子走进王淡人家的大门;不多一会;就又看见领着出来了。生痢痢的涂了一头青黛,把一个秃光光的脑袋涂成了蓝的;生瘁腮的腮帮上画着一个乌黑的大圆饼子,??是用掺了冰片研出的陈墨画的。
这些生疮长疖子的小病症,是不好意思多收钱的,??那时还没有挂号收费这一说。而且本地规矩,熟人看病,很少当下交款,都得要等?三节算账?,??端午、中秋。过年。忘倒不会忘的,多少可就?各凭良心?了。有的也许为了高雅,其实为了省钱,不送现钱,却送来一些华而不实的礼物:批把、扇子、月饼、莲蓬、天竺果子、腊梅花。乡下来人看病,一般倒是当时付酬,但常常不是现钞,或是二十个鸡蛋、或一升芝麻、或一只鸡、或半布袋鹌鹑!遇有实在困难,什么也拿不出来的,就由病人的儿女趴下来磕一个头。王淡人看看病人身上盖着的破被,鼻子一酸,就不但诊费免收,连药钱也白送了。王淡人家吃饭不致断顿,??吃扁豆。瓢菜、小鱼、糙米??和炸鹌鹑!穿衣可就很紧了。淡人夫妇,十多年没添置过衣裳。只有儿子女儿一年一年长高,不得不给他们换换季。有人说:王淡人很傻。
王淡人是有点傻。去年、今年,就办了两件傻事。
去年闹大水。这个县的地势,四边高,当中低,像一个水壶,别名就叫做盂城。城西的运河河底,比城里的南北大街的街面还要高。站在运河堤上,可以俯瞰城中鳞次栉比的瓦屋的屋顶;城里小孩放的风筝,在河堤游人的脚底下飘着。因此,这地方常闹水灾。水灾好像有周期,十年大闹一次。去年闹了一次大水。王淡人在河边钓鱼,傍晚听见蛤蟆爬在柳树顶上叫,叫得他心惊肉跳,他知道这是不祥之兆。蛤蟆有一种特殊的灵感,水涨多高,他就在多高处叫。十年前大水灾就是这样。果然,连天暴雨,一夜西风,运河决了口,浊黄色的洪水倒灌下来,平地水深丈二,大街上成了大河。大河里流着箱子、柜子、死牛、死人。这一年死于大水的,有上万人。大水十多天未退,有很多人困在房顶、树顶和孤岛一样的高岗子上挨饿;还有许多人生病;上吐下泻,痢疾伤寒。王淡人就用了一根结结实实的撑船用的长竹篙拄着,在齐胸的大水里来往奔波,为人治病。他会水,在水特深的地方,就横执着这根竹篙,泅水过去。他听说泰山庙北边有一个被大水围着的孤村子,一村子人都病倒了。但是泰山庙那里正是洪水的出口,水流很急,不能容舟,过不去!他和四个水性极好的专在救生船上救人的水手商量,弄了一只船,在他的腰上系了四根铁链,每一根又分在一个水手的腰里,这样,即使是船翻了,他们之中也可能有一个人把他救起来。船开了,看着的人的眼睛里都蒙了一层眼泪。眼看这只船在惊涛骇浪里颠簸出没,终于靠到了那个孤村,大家发出了雷鸣一样的欢呼。这真是玩儿命的事!
水退之后,那个村里的人合送了他一块匾,就是那块?急公好义?。
拿一条命换一块匾,这是一件傻事。
另一件傻事是给汪炳治搭背,今年。
汪炳是和他小时候一块掏蛐蛐,放风筝的朋友。这人原先很阔。这一街的老人到现在还常常谈起他娶亲的时候,新娘子花鞋上缀的八颗珍珠,每一颗都有指头顶子那样大!好家伙,吃喝嫖赌抽大烟,把家业败得精光,连一片瓦都没有,最后只好在几家亲戚家寄食。这一家住三个月,那一家住两个月。就这样,他还抽鸦片!他给人家熬大烟,报酬是烟灰和一点膏子。他一天夜里觉得背上疼痛,浑身发烧,早上歪歪倒倒地来找王淡人。
王淡人一看,这是个有名有姓的外症:搭背。说:?你不用走了!?
王淡人把江炳留在家里住,管吃、管喝,还管他抽鸦片,??他把王淡人留着配药的一块云土抽去了一半。王淡人祖上传下来的麝香、冰片也为他用去了三分之一。一个多月以后,汪炳的搭背收口生肌,好了。
有人问王淡人:?你干吗为他治病??王淡人倒对这话有点不解,说:?我不给他治,他会死的呀。?
汪炳没有一个钱。白吃,白喝,自治病。病好后,他只能写了很多鸣谢的帖子,贴在满城的街上,为王淡人传名。帖子上的言词倒真是淋漓尽致,充满感情。
王淡人的老婆是很贤惠的,对王淡人所做的事没有说过一个不字。但是她忍不住要问问淡人:?你给汪炳用掉的麝香、冰片,值多少钱??王淡人笑一笑,说:?没有多少钱。??我还有。?他老婆也只好笑一笑,摇摇头。
王淡人就是这样,给人看病,看?男女内外大小方脉?,做傻事,每天钓鱼。一庭春雨,满架秋风。
你好,王淡人先生!
汪曾祺:多年父子成兄弟
这是我父亲的一句名言。
父亲是个绝顶聪明的人。他是画家,会刻图章,画写意花卉。图章初宗浙派,中年后治汉印。他会摆弄各种乐器,弹琵琶,拉胡琴,笙箫管笛,无一不通。他认为乐器中最难的其实是胡琴,看起来简单,只有两根弦,但是变化很多,两手都要有功夫。他拉的是老派胡琴,弓子硬,松香滴得很厚??现在拉胡琴的松香都只滴了薄薄的一层。他的胡琴音色刚亮。胡琴码子都是他自己刻的,他认为买来的不中使。他养蟋蟀,养金铃子。他养过花,他养的一盆素心兰在我母亲病故那年死了,从此他就不再养花。我母亲死后,他亲手给她做了几箱子冥衣??我们那里有烧冥衣的风俗。按照母亲生前的喜好,选购了各种花素色纸做衣料,单夹皮棉,四时不缺。他做的皮衣能分得出小麦穗、羊羔,灰鼠、狐肷。父亲是个很随和的人,我很少见他发过脾气,对待子女,从无疾言厉色。他爱孩子,喜欢孩子,爱跟孩子玩,带着孩子玩。我的姑妈称他为?孩子头?,春天,不到清明,他领一群孩子到麦田里放风筝。放的是他自己糊的蜈蚣(我们那里叫?百脚?),是用染了色的绢糊的。放风筝的线是胡琴的老弦。老弦结实而轻,这样风筝可笔直地飞上去,没有?肚儿?。用胡琴弦放风筝,我还未见过第二人。清明节前,小麦还没有?起身?,是不怕践踏的,而且越踏会越长得旺。孩子们在屋里闷了一冬天,在春天的田野里奔跑跳跃,身心都极其畅快。他用钻石刀把玻璃裁成不同形状的小块,再一块一块逗拢,接缝处用胶水粘牢,做成小桥、小亭子、八角玲珑水晶球。桥、亭、球是中空的,里面养了金铃子。从外面可以看到金铃子在里面自在爬行,振翅鸣叫。他会做各种灯。用浅绿透明的?鱼鳞纸?扎了一只纺织娘,栩栩如生。用西洋红染了色,上深下浅的通草做花瓣,做了一个重瓣荷花灯,真是美极了。用小西瓜(这是拉秧的小瓜,因其小,不中吃,叫做?打瓜?或?骂瓜?)上开小口挖净瓜瓤,在瓜皮上雕镂出极细的花纹,做成西瓜灯。我们在这些灯里点了蜡烛,穿街过巷,邻居的孩子都跟过来看,非常羡慕。
父亲对我的学业是关心的,但不强求。我小时了了,国文成绩一直是全班第一。我的作文,时得佳评,他就拿出去到处给人看。我的数学不好,他也不责怪,只要能及格,就行了。他画画,我少时也喜欢画画,但他从不指点我。他画画时,我在旁边看,其余时间由我自己乱翻画谱,瞎抹。我对写意花卉那时还不太会欣赏,只是画一些鲜艳 的大桃子,或者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瀑布。我小时字写得不错,他倒是给我出过一点主意。在我写过一阵?圭峰碑?和?多宝塔?以后,他建议我写写?张猛龙?。这建议是很好的,到现在我写的字还有?张猛龙?的影响,我初中时爱唱戏,唱青衣,我的嗓子很好,高亮甜润。在家里,他拉胡琴,我唱,我的同学有几个能唱戏的。学校开同乐会,他应我的邀请,到学校去伴奏。几个同学都只是清唱。有一个姓费的同学借到一顶纱帽,一件蓝官衣,扮起来唱?碟砂井?,但是没有配角,没有衙役,没有犯人,只是一个赵廉,摇着马鞭在台上走了两圈,唱了一段?郡坞县在马上心神不定?便完事下场。父亲那么大的人陪着几个孩子玩了一下午,还挺高兴。我十七岁初恋,暑假里,在家写情书,他在一旁瞎出主意。我十几岁就学会了抽烟喝酒。他喝酒,给我也倒一杯。抽烟,一次抽出两根他一根我一根。他还总是先给我点上火。我们的这种关系,他人或以为怪,父亲说:?我们是多年父子成兄弟。?
我和儿子的关系也是不错的。我戴了?右派分子?的帽子下放张家口农村劳动,他那时还从幼儿园刚毕业,刚刚学会汉语拼音,用汉语拼音给我写了第一封信,我也只好赶紧学会汉语拼音,好给他写回信。?文化大革命?期间,我被打成?黑帮?,送进?牛棚?。偶尔回家,孩子们对我还是很亲热。我的老伴告诫他们:?你们要和爸爸?划清界限??,儿子反问母亲:?那你怎么还给他打酒??只有一件事,两代之间,曾有分歧,他下放山西忻县?插队落户?。按规定,春节可以回京探亲。我们等着他回来。不料他同时带回了一个同学。他这个同学的父亲是一位正受林彪迫害,搞得人囚家破的空军将领。这个同学在北京已经没有家,按照大队的规定是不能回北京的,但是这孩子很想回北京,在一伙同学的秘密帮助下,我的儿子就偷偷地把他带回来了,他连?临时户口?也不能上,是个?黑人?,我们留他在家住,等于?窝藏?了他。公安局随时可以来查户口,街道办事处的大妈也可能举报。当时人人自危,自顾不暇,儿子惹了这么一个麻烦,使我们非常为难。我和老伴把他叫到我们的卧室,对他的冒失行为表示很不满,我责备他;?怎么事前也不和我们商量一下!?我的儿子哭了,哭得很委屈,很伤心。我们当时立刻明白了:他是对的,我们是错的。我们这种怕担干系的思想是庸俗的。我们对儿子和同学之间义气缺乏理解,对他的感情不够尊重。他的同学在我们家一直住了四十多天,才离去。
对儿子的几次恋爱,我采取的态度是?闻而不问?。了解,但不干涉。我们相信他自己的选择,他的决定。最后,他悄悄和一个小学时期女同学好上了,结了婚。有了一个女儿,已近七岁。我的孩子有时叫我?爸?,有时叫我?老头子?!连我的孙女也跟着叫。我的亲家母说这孩子?没大没小?。我觉得一个现代化的,充满人情味的家庭,首先必须做到?没大没小?。父母叫人敬畏,儿女?笔管条直?,最没有意思。儿女是属于他们自己的。他们的现在,和他们的未来,都应由他们自己来设计。一个想用自己理想的模式塑造自己的孩子的父亲是愚蠢的,而且,可恶!另外,作为一个父亲,应该、尽量保持一点童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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