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暑浮世樵人

佛。

他离开经年，我对他的感知却未有一刻松动。他仍在我身侧，星目长身。

说来也静也美，他的存在赋予我的性命极大的玄机。他是水，是山与木，他是星河日月，是从不弃绝我的佛敛着周身紫光不逖万里迢迢向我徙来。

感恩。

我这一生不易，因而总是轻易说起一生。也正为着不易，我这一生被爱，被包容、被保护、被惦念都珍之若重，感恩不尽。

艰难。

当日南边山中有过一次平淡争执，算不清脱口而出多少刻薄字句，总之冷静良久他凝目望我，几乎将我看到喉咙底。当时他眉头拧成死结，其后大概说了与“艰难人世你艰难我也艰难”相类的话来责怪我不体谅他的艰难。

是我有错在先，可当时年小，直觉是他自己死乞白赖脱鞋袜卷裤腿要淌我这趟混水，却竟没个始终。说不好，到底他对不住我在先。

阿尔玛。

先生。

我爱你怯懦无助，爱你苦闷孤独，我要你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人神诸佛皆背弃。你能明白这不是恶毒，相反，这该是多么深情的绑缚。

她是最机敏伶俐的女人，在爱里从不论输赢。为了驯服雷诺兹吊诡又乖张的心，她采来毒蘑菇精心烹煮。

她也是世上最顶尖的麻醉师，只用毒蘑菇就制服了小恶魔。她极富耐心地令他安静下来，拔掉他吃人的獠牙，打磨他刻薄的唇，让他乖乖贴在她温柔的怀里安睡。

输赢。

与他的战争从无硝烟，但出于对自身傲慢的无由忠诚，每一场拼杀我拼得比谁都狠。我不曾想过要爱或是要赢，终于赢得满盘皆输。

好友，见信如晤。

好久没有说说话了，长夏逼人，也不知你近来怎样。今夏我潦草准备了一次出逃，窝在山上的一些时日，心里高兴不少。

这一年上山原为养病，不料病中折腾来去，上得山反倒气色更差，一耽就耽住了。六月末尾，山中清寒，总有大雨。

我一向乐行得凶，肠胃常时造得也凶，每病起来就颇为被动，不好沾油盐。一身疲，进山门的路像长征，薄暮才从山顶下来。在道旁小店要一碗鸡蛋面，滴油不置。又实在太寡，不如何吃得，囫囵咽过几口，雨就泼下来。猝不及防，却尽意。

发过一回呆，又与卖面的店家相对无言。雨小时离开，踏着山雨辛香回住处歇息。

住处廊外是苍山莽莽万里，云压雨，雨压山，天地涤濯一净。天色青青，我坐在廊上仔细望得雨停，我明白我会好。

往谷中住下以后身体转好，一日清晨，出门迎面撞见扫地的老姐姐，老姐姐笑吟吟引我去看了个破雨棚，旧铁皮胡乱搭着，有小狗啾啾嗷嗷的响动。原来邻舍的黑狗和白狗生了六只小狗，将将满月。其中五只白，一只花。我等了一回，果然有只小白狗踉跄爬出雨棚到我脚前立定，冲我狂吼，奶声奶气。六七月上山中仍是清寒，笑起来时我身上似暖一些。

今时再往山南去找小猫，后院前屋小竹林都探遍，没能找到。它们或者搬了家。

山中自来一样，年年景物不同。世中也是，物非人非的蠢话少讲为妙，于是我不讲。

在绝壁廊前坐过一回，数了数小南天的石阶，一阶不少。夏里草木深深，与冬雪满被时节全不一样，石阶满覆苔痕，我坐在大红漆门槛边上，收音机戏曲喊得震天响的乞丐打扮的爷爷白我一眼。我冲他笑。他是老乞丐，我是小乞丐。

暮时下山，走得一二步雨飘下来，我脚步不停，我知道他在看我。

可我不想要他相送。身后高处戏曲咿呀吵闹又起，我撩袍急急下山。

倏尔雨骤，我眼中也开始下雨，砸得簌簌作响。

天暗时返谷，炊烟都歇，我换上大红长裙。忘记带烟，就同住处的老叔叔要一根，坐在小院点火。小台子栏外是深崖，山石黑洞洞，傍了我手中的半星火，显得不那么寂寞。

一夜无月，云低沉，耿耿心事犹待消磨。

我仍在世中消磨。愿你有茶亦有酒，身体康健。

顺颂时遂。

阿离

戊戌暑中

时是己未月 庚子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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