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怀瑾谈修心：为何说“借假修真”借的不是肉身，而是你的表层意识？

道友，今日我们暂且放下那些铅汞龙虎的譬喻，来聊聊一桩最切身、却又最容易被忽略的大事——修心。这桩事，说浅了，关乎你每日的喜怒哀乐；说深了，直通性命本源，是成仙了道的唯一路径。我常感叹，现在许多人谈修行，开口闭口都是气脉、周天、神通，却把最根本的这颗“心”给忘在了脑后，这岂不是舍本逐末？

一、为何非要修这颗心？

我们这个人，一生的升沉荣辱、苦乐悲欢，乃至是正是邪，归根结底，都是由这颗心在当家作主。人，是受思想支配、受认识指导的动物。可问题就出在这里——自从我们呱呱坠地，那个“我”的意识一伸张，用主观的眼镜去看世界，就把一切都给看歪了、想拧了。若不修行，矫正这副“心镜”，我们就会一直活在扭曲的认知里。这样的生命状态，环境是变形的，心是走了样的，如何能不苦？

那么，修心，修的是哪颗心？我们自己有几个心？这得先分清楚。儒家讲“人心惟危，道心惟微”；佛家更直接，一面说“心是恶源”，一面又说“是心是佛，是心作佛”。听着矛盾，其实不然。这里说的，根本是两种心。

那颗能作佛、本自光明圆满的，是真心、本心，是生命的本来面目，《文始真解大佩服》里称之为“元神寂照之根”。这颗心，不生不灭，不增不减，是不需要你去修的。它就在那里，如如不动，只是被掩盖了。

需要修的，是另一颗心——妄心，也叫表层意识、人心。它是怎么来的？是我们从出生起，眼睛看、耳朵听、鼻子闻……根尘相对，种种见闻觉知，加上自我的分别、执着，日积月累，就像灰尘一样，一层层覆盖在本心之上，最后形成了一个我们误以为是“我”的坚固幻影。佛说“无我”，破的就是这个虚幻的“表层意识我”，而不是那个真实的生命本体。

所以，古人讲“借假修真”，借的可不是这个肉身臭皮囊去修个法身，那是误解；真正借的，是我们当下这个虚伪、散乱但尚有觉知功能的表层意识，用它作为工具，去修正自己，最终把那被埋没的真心发掘、恢复出来。禅是什么？千言万语，禅就是让你认识你自己，把那个迷失在红尘幻影中的真我，给找回来。

二、真心是如何被弄丢的？

我们的真心，本自具足，光明无量，为何就感觉不到呢？因为它被深深埋没、迷失了。究其根源，主要有八重障碍，如同八层厚重的帷幕，把它遮得严严实实。

第一，心为形役。 人这一生，忙忙碌碌，几乎全是在为这个肉体服务。古话说这叫“躯壳起念”。为了这具百年后即归尘土的“臭皮囊”，我们求美食、华服、美色，患得患失，争名逐利。心，彻底成了肉体的奴隶。那个本自尊贵的真心，因此被忽视、被遗忘，渐渐沉没在欲望的泥潭里。张至顺道长在世时常叹息，多少人把假的当真的，为了 temporary 的享受，丢掉了 permanent 的自在。

第二，与世浮沉。 大多数人，并没有真正当家作主的意志。一生仿佛被环境的洪流裹挟，随波逐流。要你怎样，你就怎样，仿佛命运早已注定。这便与世浮沉，真心被淹没在时代的浪潮中，不起作用。但《了凡四训》告诉我们，命自我立，福自己求。“种子变，则命根变”，只要你发心改变素质，顽铁也能炼成黄金。

第三，积业成障。 “业”是你一切思想行为的总和，像公司的业绩报表。若不反省，这些旧的、不善的“业绩”就会成为障碍，让你看不清自己。真正深入的反省，能让你追溯到很远的过去，甚至认知到生命并非始于今生。《文始真解大佩服》中强调“涤除玄览”，就是要涤荡这些积习尘垢。唯有真诚反省、忏悔，才是打破业障的唯一通路。

第四，逐相而迷。 我们一睁眼，就被五彩缤纷的世界吸引，执着地认为眼前一切真实不虚，忘记了这世界如梦幻泡影。对这种外在幻象的强烈认同，让我们的心也变得虚假、生灭不停。你照镜子时，偶尔会陌生：“这真是我吗？”——这就是迷失。认假为真，是修行最大的拦路虎。

第五，随想入阴。 很多人以空想、幻想为乐，越想越投入，甚至耽误正事。这叫“堕入想阴”。禅宗古德喝斥“莫入阴界！”就是警告你别瞎想。习惯性胡思乱想的人，面色晦暗，心神涣散，精神难以统一。现代人的神经衰弱、精神分裂，多源于此。思维要用在正处，集中于一个光明主题，才是“正思惟”。

第六，作茧自缚。 这个“茧”，就是七情六欲交织成的网。爱恨情仇，恩恩怨怨，把人捆得死死的。顺治皇帝弃江山，吴三桂冲冠一怒，皆是情欲之茧所致。修行不是要绝情，而是要转化。把私我小爱，升华为对众生宇宙的“大情”，方能破茧而出。

第七，瞒心昧己。 这是最普遍的现象：从不认识真实的自己。说的话，不是自己的体验；做的事，不是自己的意愿。活在自我编织的幻想和虚伪中，还自得其乐。这种与真实隔绝的状态，与道法自然是绝缘的。修行第一要“诚”，对自己诚实。

第八，言多必失。 这里“失”的不是话语，而是心境。话讲多了，口舌快意，回头一看，内心那份宁静、安祥（即初步的定境）已经溜走了。古人持“不语戒”，不是没道理的。话说多了，心就散了，气的耗散也特别快。南怀瑾先生在《道家、密宗与东方神秘学》里也谈到言语与精气神的关系，值得深思。

以上八条，就是遮蔽我们真心的尘垢。修行的下手处，就是从这里开始清扫。

三、如何把丢了的真心找回来？

心既已迷失，该如何寻回？这里有四个切实的功夫，循序渐进。

第一，知心——认识本来面目。 这是第一步，也是最难的一步。如果连自己的心是什么都不知道，修行从何谈起？认识心，有两个主要方法：
一是 深切反省，像剥芭蕉树，一层层剥开表层意识的伪装，直看到那真实不虚的内核。
二是 参禅。参禅不是学知识，而是用全部生命去体认。洞山祖师看到水中影而开悟，说：“切忌从他觅，迢迢与我疏……渠今正是我，我今不是渠。”他悟到了什么？就是那个不假外求、独一无二的真我。参禅的目的，唯在“认识自己”，完成生命的觉醒。这与《文始真解大佩服》所言“返观内照，识取自家主人公”是一个道理。

第二，制心——集中生命能量。 佛说“制心一处，无事不办”。世出世间法，要想有成，都必须高度专注。科学家瓦特煮怀表，爱迪生忘名字，都是心力高度集中的例子。在修行上，无论观想、守窍、持咒，种种法门，初期都是方便，目的都是教你将涣散的心力凝聚成一个“焦点”。心力集中，才能产生强大的能量，突破自我。王重阳祖师在《五篇灵文注》里强调的“凝神定息”，即是此意。

第三，常惺——保持灵明觉照。 禅宗有位师彦禅师，常自呼：“主人公！”自答：“喏！”“惺惺著！”（保持清醒！）。这就是“常惺”的功夫。修行人要像猫捕鼠、鸡孵卵，时刻保持一种清醒的警觉，不昏沉，不散乱。《悟真篇》里“昏默皆非道”也是这个告诫。常常觉照，念头才钻不了空子，真心才不会被覆盖。

第四，能舍——放下方能承担。 这是最关键，也最难的一步。世人学佛修道，多半抱着“求”的心态——求福、求慧、求平安。这恰恰与道相反。道，是“舍”的学问。释迦佛舍王位、舍眷属、舍一切享受。庞蕴居士将家财沉入江底。为什么？因为一切贪著，都是迷失的根由；唯有彻底放下，真我方能呈现。赵州和尚说“老僧十八岁上便解破家散财”，就是这个“舍”字。宗门讲“悬崖撒手”，敢把一切都放下，才能“绝后再苏”，获得新生。这个“舍”，不是让你抛弃责任，而是舍掉内心的执著、贪恋和虚假的自我认同。

四、修心的核心法要

讲了这么多道理，最后归结为四句心法，若能领会，终生受用不尽：“天上天下，唯我独尊；自观自在，守本真心。”

千万别误会，“唯我独尊”不是指佛祖，而是指你本自具足、独一无二的那个真我。云门禅师被问到这典故时，曾说：“我当时若在，一棒子打死喂狗。”这话惊世骇俗，却正是真懂佛恩！因为他知道，那个需要被“打死”的，是众人心中对偶像的依赖和外在的崇拜，从而逼你回过头来，认识那个本自独尊的自己。“独”是什么意思？不与色声香味触法同在，不与妄念同在，万缘放下，孤明独照，这才是真“独”、真“尊”。

“自观自在”，就是观照那个本来自在的真我。《心经》在讲完“无眼耳鼻舌身意……无智亦无得”之后，说“观自在菩萨”，深意在此。当你把一切外在依赖和内在妄执都空掉之后，剩下的那个“观者”，那个“觉”，就是自在的本身。笛卡儿说“我思故我在”，在修行上，更深一层是“我觉故我在”。

“守本真心”，是五祖弘忍大师最强调的。认识了真心，好比找到了失散多年的无价宝珠，岂能不牢牢守住？在初期，必须用一个“守”字，时时觉照，让妄念纷飞的“熟处”变生，让真心清明的“生处”变熟。等功夫纯熟，守亦是忘，便得自在。

道友，修行千万法门，归根结底就是“修心”二字。这四句法要，是心药，对治我们种种心病。若能时时提撕，将“自在”、“独尊”融于日常行住坐卧之中，借假修真，转识成智，那么，找回那颗失落已久的摩尼宝珠，便不再是遥不可及的梦想，而是此生可待的证悟。切记，“金屑虽贵，在眼亦病”，心上什么都不住，才是大自在的开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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